桃枝罗裳

观云海

习作7

 

山间有座林场。

林场中有座不起眼的管理站。

管理站里有两个看护林场的老头,听说都姓明。

山是四川盆地的山,路自然是崎岖难行的路。山下小镇依偎着大渡河,是曾经风云变色关系了民族命运的场镇。

两位明先生来时就已经年过半百,他们在小镇上与原来的管理员做了交接。山脚到林场管理站不通汽车,两个人花去了大半日的功夫,才终于从山脚爬到了管理站。

然后就是许多年。

远离了灯火霓虹的上海滩,也远离了天翻地覆的那十年。倒是现世安稳,天高云淡。

 

管理站在一个小坡上,是砖砌的方形小院,四面都是平房,只院子的西北角敞着,连着一条下坡的小道。沿着小道往下几步就有一小块平地,平地的北边是继续往山上走的小道,东边则是用林木制成的简陋大门,通往下山的路。

明楼和明诚在院中养了一条小狗,给取名叫小虎。小虎一身棕色的卷毛,抱来的时候还是小狗崽,但半点不怕人,见着明诚就屁颠屁颠地冲了过来,扒着他军绿色的裤腿直摇尾巴。

管理员的工作是看护林场,要每日巡山,要提防盗猎盗伐和山间林火。住在林场中,水是山间泉水,米和菜要下山采买,有时是几公里外的农户家中,有时是山下的小镇。

采买的工作,一向是阿诚做的。

山下的小镇叫安顺场。每月逢3、6、9的日子赶集。一般隔个十来天,到了逢场的日子,阿诚就会起个大早,背上从当地农户那里买来的背篓,下到镇上采买一些油盐酱醋,生活琐碎什么的,有时碰上了还会买一些包装简陋的饼干和糖果。等回到了管理站,往往已是傍晚时分。

明楼总是在管理站等着阿诚回来,傍晚时分,他习惯站在林场门口的地方,等阿诚回来了,就接过他背上满满的背篓,再牵着阿诚的手,两个人慢慢走回管理站。

明楼很少下山。一个原因是林场要留人看守,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,上上下下几个小时的爬山,对他曾受过伤的膝盖来说太辛苦。那不是在敌人那里受到的伤害,而是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中。戴着高帽挂着牌子,在人群呼拥而上时,他只来得及把阿诚护在身下,膝盖撞在了一块什么石头上,又有无数乱棍或是拳脚砸下。还好,后来,曾经付出的功勋和生命,能够换来了他们远离是非,远遁深山。

几年以后,山下安定了很多,新鲜的事物也一天天多起来。于是有一些时候,明楼耐不住寂寞,拄着拐杖也要和明诚一道去山下走走。

山下的安顺场是个在近代历史上意义重大的地方。

太平天国最能征善战的悍将,翼王石达开就殒命于此。作为太平天囯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,这个人十六岁便“被访出山”,十九岁统帅千军万马,二十岁封王,英勇就义时也才三十二岁。生前用兵神出鬼没,死后仍令敌人提心吊胆。有关他的民间传说更遍布他生前转战过的大半个中国。后来兵败投降,被绑缚至成都,千刀凌迟而死,死状惨烈。

后来,红军长征,也走到了安顺场。还好,天时地利人和,在险境中,这支英勇的队伍突围而出,这才有了现在。

明楼和明诚走在镇上,买点东西,再去河边散散步。大渡河水流端急,早就已经将历史的硝烟与血光早就被大渡河冲刷殆尽。后来镇上修了座纪念馆,承载着历史的沉重。而小镇,已是风和日丽,山高水清。

明楼站在河边,看着碎石滩上嬉戏玩闹的几个小男孩,思绪忍不住就蔓延开。经历过的岁月,都成了面目模糊的历史。历史上的石达开,究竟是英雄气长,还是儿女情短?是真的为了那一屋妻妾耽误了渡河,困死在这?当红军再走这里,有村民冒了生命的危险送他们渡河。可是历史的面目已经模糊,竟也有传言,村民是被枪指着头,强迫着送他们渡河,说得如眼见亲临,确凿无疑。

可是,哪怕是汪曼春,也说不出上海滩那段历史惊心动魄的真相,即使她就活在这段历史里。眼见的,只是你眼见的,却不会是全局的真相。至少,背后的阴谋看不见,人心变迁你也看不见。

时间久了,历史就成了传说。

时间再久一些,英雄变成了神祇。

 

管理站位于山腰,时常有雾弥漫,稍远处便不得见。不过在大雾天气中,若往山上行去,往往只五六公里以后,就可以走出雾境,如踏步云端。

山中常年寒冷,甚至夏季的夜晚也会冰凉难耐。

明楼曾拉着明诚,在冬季的夜里上过一次山顶。因为收音机里说,那夜会有流星雨出现。于是凌晨时分,两个人裹上了厚厚的军大衣,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,照着寒夜的月光,就往山上去了,其中一个还一瘸一拐拄着杖。

林场里古树参天,松柏常青。川贝、麻黄之类的药物颇有不少,也有不少野生动物。明楼拄着拐杖和明诚巡山时,就曾看过好些。有长着漂亮尾羽的野鸡,有尾巴大大的松鼠就蹲在林间抱着松果看他们走过,有山羊在道旁吃草悠然自得。这回两个人在夜色中爬山,还看见了一匹野马跑过,月光照出了它的轮廓,手电晃在它的眼睛上闪闪发光,人马皆惊。

在寂静的山间,风吹松林,脚步踏在落叶针林上沙沙作响。鸟鸣山更幽,正是此感。山林间,能清晰地听到爬山的两个人呼哧喘气的声音。

身体是辛苦的,拄着杖,嘴角却不自觉地一直挂着笑容。

一个说,您今年几岁啦?还非要上山顶看星星。

另一个说,我累了半辈子了,还不兴我乐呵乐呵。

年轻些的声音又说,那您的膝盖呢,也乐呵吗?说着就弯下身去,把老人家的护膝又整了整。

于是温柔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响起,没事儿,你就让我走走吧,我还没在山顶见过流星呢。

于是清冷的夜里,两个人深深浅浅,说说笑笑地,就往山顶去了。快到山顶的地方,沿着山崖有一片平坦的地面,视野开阔,正是观景的好地方。

他们到的时候,漫天星斗像天鹅绒被,正覆盖着这片森林的梦乡。阿诚把背篓里的被子拿出来,背篓翻过来扣在地上,再垫上被子,两人挤一起坐着。

捂在怀里的杯子能保点温,两个人一点点分着喝,暖暖身子,等着收音机里说的流星雨。

可流星雨却没来。

大概是记错了时间,他们没能看到流星雨。他们看到的是银河横跨天际,有北斗七星清晰可辨。夜幕下深蓝色的雪山透过林间一株松树弯着头的枝丫,映在两个人的眼内。

阿诚忽然开口,我喜欢这里,这么美。

也有几颗流星瞬间划过天际,有一颗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长长的尾巴,像孔雀的尾羽,漂亮惊艳。两个人看到了,却都没许愿,一个说没这个习惯,一个说现在挺好的。

又过了一会儿,天光微亮,太阳快要出来了。靠近崖边,见脚下云海翻腾,崖下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茂盛森林,云雾缭绕其中,再往远处望去,云海尽头的雪山巍峨雄壮。

日出时分,清冷玄幻的雪山渐渐摆脱矜持,几分钟的时间里,明楼和阿诚都没有说话,他们看着冰雪覆盖的山巅从浅青、淡紫、明黄、橘红直到热烈燃烧,复又重归寂静,瞬息万变。

用眼看,用心听。阿诚说,难怪藏民们面对这些壮丽的雪山时,震撼又崇敬,不由自主地就要向她顶礼,奉为圣山。

藏民说,那是护佑他们的神明。

“阿诚,你说,雪山会不会保佑我们呢?”

阿诚回头看着明楼被风吹得发红的侧脸,

“就算没有雪山,也还有我呢。”

 

新的政策到来了。

上海的老房子已被挪作了他用,给他们补偿了另一处地方。他们回到上海,回到那些熟悉的地方,在大街小巷寻找回忆的痕迹。不过川西的山里,他们待了太久,那里着他们两人相处过的最安定的空间和时间。于是过了几个月,两个人收拾了东西,又回了这里,这回没再上山,因为管理站已经有了新的管理员。

两个人就在山脚下置办了一大片土地。他们请了工人,种了一整片的柑橘,长势喜人。每到春季,果实成熟,挂在枝头黄灿灿的,总引得四川盆地里那些好吃的群众趋之如骛。

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。阳光刚暖的时节,果园旁的一小块地方,就被摆上了一张四方小矮桌,两张带扶手的藤椅。于是午后温和的阳光下,这里摆上黄果柑,泡着老鹰茶。两个老头一时聊天,一时看书,一时打盹,一时又扒两瓣柑橘送到对方嘴里。

总会变好的。明楼总爱讲这句话。

是啊,都越来越好啦。阿诚总是这样附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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